第46章 碎影琐言 (11)(1/2)

捕房里四壁萧然,阴森森的,有一条长木凳,我们五个人被命坐下,倒怪有礼貌的。君第一个被唤进另一室去,门却未关紧,我从门缝里向里望,只见靠墙有一铁栅栏,君被推到那铁栅栏里,一个巡捕用一根相当长的手枪戳在他的肋骨间,然后那个法国人脱去上衣,挽起衫袖,舞动两个拳头对准他的头部打去,后脑勺子撞在石头墙上的声音砰砰的响。法国人忽然发现门没关紧,一脚给踢关上了。我便再也看不见什么,只听得屋里面拍啦拍啦的响,肉的声音。我当时心里在想,这也许就是《水浒传》里所描写的“杀威棒”罢?要不然为什么进巡捕房什么话也不问,先来这么一顿臭揍呢?我们四个人默默的坐着,没有话可说。我想受完刑之后就该轮到我了。君碰一下我的臂肘:“你把眼镜摘下来交给我罢。”这一句善意的提醒倒使我心酸起来了。

哗啦一声门开,君出来了,衬衫撕成一条条的,头发像一堆乱草,脸是白的,鼻孔牙齿上全是血,两眼是黑的,腮上一块块的紫痕。他被带到另一间屋,打开门只见里面是个大囚笼,里面已有不少的受苦难的人。君也被送进笼里了,哗啦一声上了锁。

该轮到我了。我当时并不怕,只是气愤。受苦难折磨的中国人并不是我们几个,而是成千成万的。个人受这么一顿敲打,算得什么?我已经把眼镜摘下来了。但是,出乎意外的,那喘咻咻的法国人走到我们四个人面前,做了一个手势,大吼:“滚出去!”后面一群巡捕也随声附和的大吼:“走!走!”连推带搡的我们四个人被撵到了门口,我觉得好像是一只大皮靴踢在我的后腰上。我赤着足拖着鞋随同其余的三个走回家了,仍听得那法国人立在捕房门口破口大骂。

我们商量如何把君保释出来。弄堂口住着一个法国人,他一切都看见了,他说他有办法,我们便随了他去。他和捕房的人咕嘀一阵,说成了,要他缴纳国币一元的保款,就把君放出来了,随手交给他一张传票,上面写着:下星期二到会审公堂受鞫,罪名是妨碍公务,原告是法巡捕房。

我们打电话把老同学大律师请了来。律师这样说:“啊,是这样的一回事。嗯,你们想怎么样?什么?到医院验伤?我看不必。你们想告巡捕房?老实讲,到会审公堂告巡捕房,那是白费,没个赢。挨打,认了。下星期二,我还是不能代你们出庭辩护,我只能在公共租界执行业务。好了,算了罢。咱们是老朋友,我这次来回的汽车费也不用算了,再见再见!”他夹着一个大皮包走了。

律师的话是对的。君星期二到了会审公堂。堂上坐着一位法国审判官,身后坐着一个翻译官,旁边并排坐着一位中国审判官。这案子是由法国审判官开口,那中国审判官就像泥雕木塑一般。君声辩之后供出在场的有证人四名:便是、、和我。庭谕:下星期二传证人到庭再审。

下星期二开庭可热闹了,四个证人每人预备好一篇说辞,证明巡捕无理殴辱平民。法官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对于这案子好像是很感兴趣,问得很详细。当他问我的时候,我说法国巡捕曾辱骂我,他问我道:“他怎样骂的?骂的是什么?”

“法官,”我说,“他骂的是一句英语中很下流的话。”

“到底是怎样的一句话?”

“在法庭上是很不宜于再复说一遍的。”

“你可以说。”

“他骂的是:b!”

法官皱眉了,回过头去问翻译官,翻译官也皱眉了,直摇头,好像是译不出来。旁听席上微微有点儿骚动。

“你用中文讲,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用手泛指着公案上说,“你是一条母狗养的!”

旁听席上大笑,还有人鼓掌。法警大叫:“守秩序,守秩序!’’法官直拍桌子。骂这句话的人就在原告席上站着,气得面色铁青。我乘势就问法官:“这句话就是他说的。如果他不否认,我请问法官,这算不算是公然侮辱?如果是侮辱,应请依法惩处,如果不算侮辱,那么现在我就要拿这句话回敬他了。”哄堂大笑。在紊乱的秩序中,法官起立宣告:本案下星期二宣判。

宣判的结果是:被告无罪,不起诉。

这件事情就算是结束了。但是旁听席上有新闻记者,这件事情就被宣布在某几种报纸上,而经过一番报道,事件的主角便由君而变成我了。记挂我的朋友们纷纷写信来慰问,平夙忌恨我的人可就有枝添叶的绘影绘声的给我做了一点儿恶意宣传。最歪曲的一篇恶意宣传是三卷三期的《现代小说》,有署名叶灵凤者,(据闻是左翼作家之一,今不知已转变成什么了。)他写了一篇小说,那题目便是我的姓名,他把我形容成为一个“少年气盛”“爱管闲事”的“小布尔乔亚汜”。其中的警句可以引两段在下面,让大家看看差不多二十年前上海的所谓的左翼作家的真面目:

你以为小布尔乔亚汜不是整天的在做着想进而为布尔乔亚汜的迷梦么?他们若不是日夜的企图着想往上面爬,决不会挂出主持正义与人道的绥冲旗帜。普罗列塔利亚的政策是斗争,布尔乔亚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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